蒋泊锋说,他从临城县转来望水县读书的事就是蒋远清托人办的,他在望水落脚的房子,也是蒋远清之前从父母分家那儿分来的旧屋子。
蒋远清是蒋泊锋母亲的表哥,是蒋泊锋在望水唯一一个勉强得上亲人的人,只不过这两个远方舅侄平日里不怎么见面,至少上辈子,甘涔就从没听蒋泊锋提起过…
蒋泊锋说:“过年了,总要去看一趟,你睡吧,听着楼下来人,看清楚了再开门”
甘涔乖乖的“嗯”了一声,蒋泊锋下楼,开了车。
蒋远清从前住在县高中那边,后来在学校出了事之后,就搬到了离学校远远的县城南边,是栋老旧的筒子楼,蒋泊锋拎着两箱年货,上楼敲了敲门。
开门的妇女怀里正抱着一个孩子喂奶,蒋泊锋移开了目光,他未说话,女人便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呦,瞧瞧这是谁呀,大过年的上门是来讨饭吃的?也不嫌自己脏了人家屋子!”
女人扭头朝屋里喊:“蒋远清!你们家那个骚狐狸精生的野种来了!你还不敢赶紧出来!”
蒋泊锋沉敛了眸子:“你说话客气点。”
李红霞一愣,接着扯着嗓门朝屋里泼骂起来:“蒋远清!你看看你的好侄子!我们这么些年养出个什么畜生啊!过年上门来骂他舅母!
当年要不是我们,他早不知道被他那个狠心的妈烧死在哪个乡下屋子里做了孤魂野鬼了!现在倒成了一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蒋远清从屋子里出来,恼怒道:“你给我住嘴!不要说了!你像什么样子!”
“蒋远清你个杀千刀的你敢骂我!我跟你了十几年,我享过一天福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咱俩结婚起,你就明里暗里接济蒋丽那个万人骑的烂妓女!我说他是野种怎么了?!他就是!!不信你去问问你那个妹妹!她自己知不知道她儿子的爹是谁!!”
“够了,够了!你给我进屋去!!”
蒋远清把李红霞和孩子拉扯进屋里,他满脸羞愤,整理了一下领子,才出来见蒋泊锋。
“泊锋,你怎么来了,你舅母她是乡下人,说话难听,你别在意”
蒋泊锋看着蒋远清,曾经儒雅的教书男人这几年看着更落魄了些,前年李红霞到学校去闹说有女学生勾引她丈夫,把女学生逼得从楼上跳下来摔断了一条腿,蒋远清后来也因为这件事辞职了,蒋泊锋看着桌子上的书稿
蒋远清赶紧收拾了一下:“靠写点稿子赚点钱,你怎么样了?是不是缺钱?”
蒋远清知道蒋泊锋是不会轻易找自己的,除非是难得过不去了,他打开桌子上的信封,抽出里面仅有的五十块钱:“这是刚寄来的稿费,你舅母这样…,舅舅这些年也没给过你一分钱,这些,你先拿过去应急”
蒋远清四十不到,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半,他的袖口一缝再缝。
蒋泊锋推下了钱。
他从把年货搁在地上,从年货箱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舅,这是这几年的房租,你拿给她吧,房子我已经收拾干净了”
沉甸甸的信封一开,蒋远清被里面厚厚一沓百元钞票惊住,竟然足有一万块钱!
“不行不行!泊锋,你哪来这么多钱?!”
“在市里赚的,舅,你放心的拿吧。”蒋泊锋说:“小时候您经常接济我们,这些不知道够不够”
“哪用得着这么多!”蒋远清不肯收:“当年你妈发生那样的事,你们娘俩相依为命,我们这些做兄弟接济接济应该的,这钱真的太多了,你来望水那房子漏雨又不通电,都是你自己弄好的,你知道舅的难处,从来没找过舅要一分钱,舅心里已经”
蒋远清摘掉眼镜,长叹一声,他如今拮据的很,招待侄子连一瓶酒都拿不出,蒋泊锋不提过去的事了,只让蒋元清拿着钱。
蒋远清送蒋泊锋到楼下,看着蒋泊锋已经从当年还不到他膝盖的小男孩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蒋泊锋的车停的远些,要走的时候,身后蒋远清叫住了他:“泊锋!”
蒋远清犹豫半天,掏出刚才下楼时他匆匆带出来的,皱皱巴巴的报纸揭开,里面藏着一个信封:
“泊锋,你妈她…她前几天给家里来信了,寄去你临城县姥姥家,你姥爷不认她,你姥姥只能偷偷寄给我,让我给她回信,我想来想去,这封信还是应该交给你”
蒋泊锋停住了脚,他的脊背随着蒋远清寥寥几句话,变得僵硬。
“她来信了?”
蒋远清收到家里消息的时候也十分惊讶:“是啊,是你妈的笔迹,得有十多年了吧,她终于记得给家里来个信了,你姥姥都以为她,不说了,信我还没拆,给你吧”
蒋远清把信塞进蒋泊锋手里:“泊锋,给你妈回个信吧,当年的事她没办法,她带着你,怎么嫁人,你妈心气高,不可能愿意一辈子被困在临山的,泊锋,无论如何当年的事都是她做得不对,可她到底是你妈”
蒋泊锋垂着头,许久,他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哂笑了一下:“不对?”
“她当年想要我死”
蒋远清重重叹了一声,蒋丽带给蒋泊锋的伤害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弥补,可他还是忍不住劝:“泊锋,她是你妈,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至亲,说不定这么多年过去,你妈她已经知道错了,她只是找不到你,”
“不需要。”
蒋泊锋冷冷道,楼下是小孩子用枯叶埋薯堆的火,蒋泊锋把信封扔进了火堆里,在大冷天里窜起一阵火星子,蒋远清在后面喊,蒋泊锋头也不回的走了。
蒋远清看着蒋泊锋的背影,他能怎么劝呢,谁会原谅一个曾经想要杀死自己的母亲呢!
作孽,作孽啊!
寒冬里,蒋泊锋一个人走着,耳边是院子里孩子们点燃的炮竹声,他眉间凛冽,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可下一秒,他却一把将车门重重关上,他骂了一声,疯狂地跑了回去,跑的肺里全是冰冷寒气。
他在火堆里翻出了那个信封,信封被烧掉了一角。
蒋泊锋的呼吸声清晰可听,他烧红的手指撕开了信,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信里的蒋丽,说她十年前去了广东,如今已经落脚了,嫁给了一个军人,蒋泊锋一行行看过去,蒋丽问到母亲还好,大姐还好,还说给父亲寄了烟,就快到了,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好像谁都问候到了,后面还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蒋丽温柔地抱在腿上,男孩头上带着一顶军帽,手里正玩着父亲的勋章。
女人额头上不再有男人拳打脚踢留下的淤紫伤痕,照片里的她将黑发挽了起来,抱着幼子,看起来温婉而明艳。
蒋泊锋捏着信,他一直看到最后,直到看到照片反面,都没有一个字提到他
蒋泊锋坐在车里,外面车窗上凝了一层白雾在他的眼睛里,他不发一言,他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和蒋丽被不知道第几个男人从家里赶了出来,在乡下的屋子里,他叫蒋丽别走,蒋丽对他说,他睡醒了妈妈就回来了。
他放心地睡去了,却被一股刺鼻的气味呛醒,满屋都是烧起来的黑烟,他跑下床害怕地拍门,可他太小了,连门上的锁也够不到,他哭喊着蒋丽。
却没想到蒋丽就在门外。
她插上了锁,隔着门,他的母亲哭着对他说:“别出来,泊锋…!妈妈求求你…,别出来!”
“泊锋…,对不起…,对不起……”
浓烟与火光好似就在眼前烧过,他是蒋丽一辈子最想洗去的污点。
蒋泊锋闭了闭眼,许久,他从兜里掏出了个打火机,信燃烧起来,火苗映在蒋泊锋眼睛里,他扔出窗外,车轮碾过,只剩下寒冷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