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破虏,你可走不得。”
随着一声断喝,一直不见踪影的大将军霍子孟闪亮登场。他身披大氅,外罩赤袍,里面穿着一身金光灿灿的锁子甲,跨着一匹白马,徐徐驶来,身边跟着王子方和冯子都等一群家奴出身的亲信将领,还有一位布衣老者,却是严君平。
“屠掠伊阙,杀戮使者,阿附逆贼刘建,”霍子孟厉声道:“纵兵入宫,大肆抢掠——董卓,你可知罪?”
看到霍子孟,程宗扬气都不打一处来。这头老狐狸,不知道躲在旁边藏了多久,大局一定,立刻跳出来摘桃子,这脸皮厚得简直令人发指。
董卓哈哈笑道:“成王败寇罢了!”
“你是要带着手下儿郎落草为寇了?”霍子孟说着,往他身后看去。
此时董卓身边除了贾文和、牛辅,刚刚赶到华雄,还有几十名亲兵,其余人都面露惊疑。
凉州军实力未损,但士气低落。他们打着平叛的旗号入京,以王师自居。然而刘建一死,他们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叛逆,这种天堂到地狱的落差,足以摧毁一支军队的战斗欲望和意志。然而在这场叛乱中,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支品尝到这种滋味的军队了。
董卓一拍胸脯,“一人做事一人当!附逆的事跟他们无关,都是我逼迫他们做的!”说着对自己一众心腹喝道:“你们——都给我滚!”
“听到没有!”华雄瞋目喝道:“将军让你们滚啊!还愣着干毛!”
董卓道:“你也滚!”
华雄脖子一梗,“我不滚。”
牛辅道:“往哪儿滚?回凉州?一起啊!”
“有罪无罪,不是你董卓说了算。”霍子孟道:“有司自会察清原委。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董卓哈哈大笑,“你骗娃娃去吧!”
身陷绝境,尚自桀骜不驯。霍子孟脸色阴沉,厉声喝道:“赵充国!拿下董贼!”
赵充国手一松,刘建的头颅掉在地上,摇晃着滚到一边。
凉州军士卒原本已经萌生退意,霍子孟如此相逼,反而激起众人的血性,不少人又重新握紧刀枪。
“霍大将军好狠的心思,”秦桧低声道:“要将凉州军一网打尽,半点余地也不肯留。”
程宗扬也暗自皱眉,这老狐狸操的什么心?
王蕙闻讯出来,此时与夫君四手交握,眉眼间笑意晏晏。她双目一转,柔声道:“也许霍大将军早知凉州军在侧呢?”
程宗扬心下一动。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董卓手下毕竟几千号人马,在外郡倒也罢了,兵锋直抵伊阙,怎么可能瞒得过在洛都根深叶厚的霍子孟?老霍伺伏在侧,一直不肯露头,八成就是因为没摸清凉州军的虚实。问题是他不露头就算了,甚至连口风也不露,把自己都蒙在鼓里,这算是什么事?让自己出头火拼,他好坐收渔人之利?
赵充国难以下手,跟随霍子孟来的一众将士倒是跃跃欲试。只要拿下董卓,无论是死是活,都是大功一件,将来论功行赏,足以封侯。
贾文和勒住定陶王的脖颈,“都给我退下!”说着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都退下!都退下!不得妄动!”严君平张臂拦住众人,扭头叫道:“贾文和!你放开定陶王。老夫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你们吃苦头的!”
“以性命担保?”贾文和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他仰天叹道:“出师未捷,功败垂成,天命如此,为之奈何?”
“正是如此!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严君平喊道:“如今人事已尽,当听天命!董破虏,切不可一误再误啊!”
董卓道:“汉德虽衰,天命未改。老夫本来就没打算造汉室的反。”
“你知道就好!”严君平道:“董破虏!贾参军!切不可再错下去了!”
场中一片寂静,在场众人都在等着两人的回答。赵充国不想打;凉州军斗志已失;程宗扬等人是因为定陶王还在对方手中,投鼠忌器;霍子孟不动声色,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虽曰天命,无非人事。”贾文和道:“诸位以为大局已定,以贾某看来,为时尚早。比方说……”
贾文和笑道:“我这一刀下去,会是什么样?逆贼刘建授首,定陶王紧跟着又没了,霍大将军,要立谁当天子呢?伤脑筋啊。”
严君平颤声道:“你可别乱来啊!”
“五十匹马。六个时辰。”贾文和道:“过了伊阙我们就放人。你们要觉得换个天子更方便,尽管动手。”
程宗扬靠在郭解身边,低声道:“有没有机会?”
郭解摇了摇头。牛辅、华雄一左一右,前面还有个董卓。而贾文和的刀锋就抵在定陶王的颈上。
“黄口小儿,”霍子孟森然道:“乃翁未曾教你,我汉国律令,贼人劫持人质者,不必顾忌人质性命,一并处死!”
“诸位尽可一试,”贾文和道:“反正我已是将死之人。霍大将军,请。”
霍子孟目光微闪。
严君平急道:“霍公!”
霍子孟此时也是骑虎难下。贾文和劫持了定陶王,却把定陶王的生死放在自己手上。若是杀了定陶王,自己与长秋宫必生嫌隙。可真要放了他们,以董卓的狂悖,贾文和的奸诈,一旦虎归山林,鱼入大海,将来必成大祸。
“老霍!”严君平唯恐霍子孟狠下心肠,一声令下,玉石俱焚,他顾不得体面,一手扯住霍子孟坐骑的缰绳,急声喝道:“长秋宫尚在!”
吕氏已然失势,皇后赵氏垂帘势所难免。何苦在这种要命的关头得罪赵氏?
霍子孟思忖片刻,开口道:“此事非老夫一言可决。当请宫中圣谕。”
程宗扬脸色一黑。没想到这个滚烫的热炭团转了一圈,又掉到自己手里了。皇后圣谕……皇后要在长秋宫就好了。
“皇后殿下有恙在身,岂可妄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若因此事使得皇后凤体难安,你我万死难辞其咎。”
程宗扬闻声一阵激动,金车骑,你可总算来了!
金蜜镝身披麻衣,头戴白布。连日来,卷入风波的军民足有数万,他是唯一一个始终记得给天子披麻戴孝的。
霍子孟看着自己的老友,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点头道:“说的是。那么,就依你。备马吧。”
金蜜镝解下兵刃,徒步行至凉州军中,向定陶王叩首施礼,“臣金蜜镝,请随殿下西巡伊阙。”
董卓摸了摸须髯。金蜜镝虽然声名赫赫,但孤身一人,自己怕个鸟来?
郭解开口道:“我也去。”
贾文和“哇”的吐了一大口血,笑道:“不敢有劳郭大侠大驾。”
“在下兰台典校秦会之!”
秦桧报出身份,朗声道:“定陶王殿下年纪尚幼,你们到了伊阙把人放下,总不能弃之道旁吧?这样吧,我等只出一百名扈卫,与诸位前后相隔一里。凉州虎罴之士三千,想必董将军不会介意。”
“五人。”
“八十人。”
“五人。”
“七十人。”
贾文和笑道:“最多五人。不要考验贾某的耐性。”
“那好,我等就出五名扈卫。”秦桧说着,压低声音,“主公。”
贾文和戒心十足,奸臣兄能争来五个名额已经不错了。程宗扬开口道:“金车骑随行,还请霍大将军坐镇宫中。”
霍子孟微微点头。
程宗扬道:“以金车骑为首,程某为副。另外还有兰台典校秦会之,车骑将军长史赵充国,以及布衣郭大侠,一共五人。董将军以为如何?”
董卓听到有赵充国,想也不想就应道:“可!”
秦桧欣然道:“既然如此,单常侍,有劳你找几名内侍……”
贾文和笑了起来,“别玩什么花招。单常侍的名声,贾某还知晓一二。”
秦桧辩解道:“找几名下人伺候起居也不行吗?”
贾文和没有回答,只是将错刀又按紧了一分。
秦桧举起双手,高声道:“我等五人,上自金车骑,下至秦某人,都不曾照料过孺子稚儿,如今天寒地冻,定陶王又受了惊吓,万一染疴,该当如何?”
贾文和道:“所谓天命所归,若是染疴,就算他命不好吧。”
“既然内侍不可,选几名宫人如何?”秦桧抬手一划,“仅此数人。阁下堂堂须眉,不会还忌惮几名女子吧?”
贾文和视线掠过众人,那些宫人有的执灯,有的还抱着宠物,除了那名手持长刀,身材高挑的宫人,其余几名女子都看不出什么威胁,否则他也不会在对方眼皮底下把定陶王劫持到手。最后贾文和的目光停在小紫身上,眉头慢慢拧紧。
赵充国嚷道:“就几个娘儿们——老董!痛快些!”
董卓一锤定音,“就这么说!”
贾文和提起错刀,朝小紫一指,“除了她!”
小紫笑道:“胆小如鼠的家伙。不去就不去好了。”
不多时,五十匹坐骑便已备好。贾文和道:“时辰已到,请将军先行。”
董卓踏上战车,先仰首哈哈大笑,半晌后笑声一收,双目犹如鹰狼望着一众手下,放声喝道:“儿郎们!方才大将军已经说了,董某此去,便是为贼为寇!尔等都是良家子,董某也不连累你们!”
董卓撩起衣袍,用短戟割下袍角,往地上一掷,“大伙从此恩断义绝!就此别过!”然后一声令下,驱车便行。
不等董卓招呼,他手下的亲兵便齐齐割下袍角,掷在地上,然后翻身上马,紧追着战车而去。
余下的凉州军沉默片刻,接着陆续有人割下袍角,与昔日的手足同袍割袍断义,相别于江湖,继续追随董卓。
贾文和眼中光泽幽幽闪动,仔细注视着凉州军士的举动。片刻后他终于打定主意,开口道:“将军!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回返洛都。还请将军行前,拨冗吊祭天子。”
董卓在车上迟疑了一下,然后略一点头,“老夫行前,自当拜别天子。”
一名凉州军士忽然朝着远去的车马叫道:“董将军,你回凉州,可不能把我们丢下啊!”
这一声喊出,剩下的军士如梦初醒,纷纷叫道:“将军!不能丢下我们!”
“一起回凉州!”
“对!要走一起走!”
贾文和一直挟持着定陶王,不敢稍动,直到看见这一幕才微微松了口气。既然军心尚可一用,不妨豪赌一铺,谋取一线生机!
他当机立断,提声道:“霍大将军!这些凉州壮士都是大好男儿!还请大将军网开一面。”
霍子孟目光微闪,然后抬手一挥,示意放行。
众军欢声雷动,贾文和挟持着定陶王登上另一辆战车,带领三千军士浩浩荡荡往南开拔。
华雄策骑追到贾文和车旁,低声道:“带上这么多人,还怎么走?”
“此去凉州,山高水长,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贾文和道:“但只要过了兰台,将军就赢了。”
定陶王睁着乌亮的眼睛,一直没有吭声。被阮香凝安抚过后,他就没有再哭泣,反而像个小大人一样,行止有度,颇为早慧。
贾文和低头,微微一笑,“陛下听懂了吗?”
定陶王奶声奶气地说道:“孤是诸侯,不是天子。”
贾文和微笑道:“很快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