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穿着令人迷惑。那是一身漆黑的宽大长袍,左衽交领,有绀青和绯红两条丝带,从肩膀到腰后,轻盈地扎进用白布裹了几圈的腰身。他肩上背着一个木条编织的背篼,还穿着粘有泥土的结草鞋,和裹得严实的身上相比,光滑的脚上没有穿任何的白袜,单单露出袍下蜜色的脚腕。
古怪,阴郁,华美,特别是简单的衣袍上居然绣有密密麻麻的红绿两色的锦绣暗纹,让此人仿佛刚从祭祀的典礼上盛装而来,又仿佛自泥巴地里踩着野兽的尸体,不紧不慢地进入密林的心脏。
他很危险,那种让人心惊胆战的气势又冒了出来。但实际上,男人是在恭敬地询问:“阁下?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边北狐疑地抬起头,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比对方要矮半个头,不禁远离了回复:“打扰……请问这里是哪里?”
“虫神的祀堂。”
边北再次迟疑,警戒地试探:“雨下大了……”
男人没有回答,好似在等。
两眼一抹黑,苦候一天的人类咬牙,继续道:“你要在这里过夜吗?”
黑衣人顿了顿,蓦然将额头凑近,额发轻轻拂过边北的眼角,似梦里的描笔那样,用柔软的发尾扫过边北失温的肌肤。
“您没有点红吗?”他莫名其妙地问出一个问题。
边北皱眉,退步,防备着陌生人的接触,他厌恶地侧过头,说:“……你在说什么?”
“是吗?那很抱歉,我只有这个了。”男人脸色如常,答非所问,他从阴影里将背篓拿在身前,似乎要从里面掏出些什么。
边北被吓了一大跳,神经像拉紧的弦,耳边‘嗡嗡嗡’地弹出扰人头脑的杂音。他眼疾手快绞住此人的手,狠道:“你要干什么?!”
却察觉自己按住的不是手,那种湿滑而坚硬的感觉,有什么液体从他挡在衣袖下的手背处飞快流出。
“冒犯了。”男人缓慢地弯起肘部,衣袖自然滑落,露出一双血淋淋的手,深可见骨的撕咬齿痕刮过他失去血色的透白肌肉,几近半臂的肉和手背的皮下被某种异兽生吞活剥。
但,那只可怕的手从影子里浮出,拿着的却不是捕猎的武器,而是一束鲜红欲滴的花。
火焰跳动,深红的血液同屋外豆大的雨,几滴几滴地在握紧的花束上方下起场小雨。
男人的痛觉仿若消失,他用洁白的骨指拿起绽放的艳丽花朵,强硬地拥抱着不停反抗的边北,鼻尖抵住鼻尖,没有任何妖娆的姿态,庄重、肃穆地将捻出的花液混合着殷红的血,用指腹轻轻扫过人类的眼尾。但那只手却在颤抖,在不停地颤抖,然后他抬起边北的头,矜持地俯视下去。
边北的眼帘被燃起了赤红色的河,神秘的小渠以艳丽的颜色,滴落黑如深夜的枯井。
‘这便是……点红?’他大脑后知后觉地反应,有些迟钝地想,或许是诡异的平静,竟然没有生出一丝反感。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梦里听到的声音如约传来,密林的雨中,金色的管状乐器在漆黑的阴影里盛大吹奏。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尾随而来的人,跟着野兽踩在泥巴上的脚印,找到了这里。
虫神悲悯如天。八角的祀堂,祂睁大四只眼,一滴青色的雨从破败的宝顶滴下,垂在不可测的最后一只眼,祂像在流泪,水一直往下滴
,砸到破败的地板上生出一朵透明的花。
流着泪的神,用白石头的手缭绕着雕刻的绀青与绯红的丝带,八手八足跳着混乱的舞。在雷电交加的雨夜,在祀堂下,那道寒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篝火里快要燃尽的两道人影。
***
阔叶,湿土,黑,青,半岛像一池被搅乱幽绿。祀堂几里外,白色的长龙悠悠入水。弥留的亡魂从油绿的棕榈叶钻出,在滚滚起伏的林浪轻轻呼唤,它吹出的气来自天空压下的风,飘飘然地,以为自己唤起了生者的名字。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一条惨白的队伍前,健壮的虫雌再次吹奏乐器,那急促而盘旋的气穿梭过指法缭乱的指尖,在细小的孔洞里钻出一条条无色的丝带,缠绵坚韧地把灵,把虫雌,把雄性,把夜空里漂浮的风聚拢在这一条长长的白色队伍。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背负着两块墓碑的雌性仰头看向昏暗阴沉的夜空,眼睛里充斥一种破碎的光。他凝望,豆大的雨被疾风吹落,‘噼里啪啦’,有一滴砸入了他棕黑的瞳孔。他眨了眨眼,睫毛挡住了一切可以希翼的萤火。
“下雨了,阿姆。”幼小的虫孩拉住阿姆焉巴的白麻衣,嫩生嫩气地喘着气,把赤·裸的脚伸进湿乎乎的泥巴里,又笨拙地把那部分被土地含咬的身体拔出。他早已习惯了雨天,也习惯了把脚伸进雨林的地里。
“快到了,快到了,再等一等。”背着碑的雌性把自己的孩子从土里提起,像以前提起扎进湿泥的木桩那样,把虫孩赶到还算干燥的叶地。
今天是诺尔氏族最难过的一天,但相信不是他们最艰难的一天,之后要过的苦日子或许还会有很多。氏族的人没有抱怨,他们都知道,就在三天前,族里唯一的未成年雄性在大雨里死了。
被誉为神之子的年轻雄性死了,年老的雄性也会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氏族的未来没有了神的庇佑,便没有了雨林里可以呼风唤雨的气势。
他们只能等待着,一直等待,直到等到三天后的这场雨。
雨里,走着作为雄虫雌君的诺尔·雅安,走着那名雄性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他们背着沉重的碑,以赤足赴往虫神的庙宇。
而在同样的深夜大雨中,几千名族人要按照[俗]尾随在他们身后。不论年龄的雌性族人将身披白蚁编织的麻衣,穿过烟雨雷电,为死亡而回归神明的神之子叩拜。
这场叩拜无法避免,也无法推迟,进行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变幻莫测的神灵眼中。神灵俯视,明白这是一场惩罚,于是,将大雨变得更可怕了。
连绵如注的水从天而降,砸落在宽大的芭叶和不知名大树的树冠,‘嘀嗒’几声,泼尽分叉的树枝,瞬息,不知数的水透明花从层层叠叠的绿叶里冒出,又不过瞬息,繁花复而匆匆化灭。
这场祭祀的雨,太大,太急,它没有预兆,也没有停歇,让白色的长龙蒙上了一层湿滑的阴影。
他们都在想,神说:“世上不存在只下半天的雨”,如果今晚雨没有停歇,族里的孩子或许会死在路上。
雅安低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虫孩,左边的心脏不安地被捏紧,之后停止了几秒,又被“嘻嘻嘻嘻嘻嘻”的哀乐声缓慢松开。他在队伍的最前面,气息奄奄的拂过挡住视野的芭叶,眨眼间,暖黄色的火光融化了他眼里破碎的星星,化成了一片安然的橘红。
风声凄厉,队伍停在摇摇欲坠的火光前,白色的龙头仿佛是在含咬喜怒共存的火球,它白色的鬃毛被吹起,就像诺尔族人飘摇的衣摆,他们用它抵御狂风,用它抵御向后歪斜的鸦青的冷雨,却抵不住熏然的暖色将幽绿的雨林染成一片红。
光来了,他想。
但这里……何时多了一座祀堂……
‘窸窸窣窣——!’忽然,他的耳朵听到某种隐秘的翅翼颤抖的声响。
慌忙间,雅安来不及做他想,把掀开的叶子丢下,低下头,听到隐隐绰绰的火色里,有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