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河梁歌
刘备兵败小沛后,孤身一人行至梁国边界,只见前头旌旗蔽日,尘土飞扬,一彪大军来到;那旗上“曹”字迎风烈烈,正是司空亲临。
见此,刘备心中百感交集。
——想当初,他遭吕布夺了徐州,转战落败,屯于海西,饥饿困踧,吏士相食 ,狼狈不堪;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曹操——曾屡次与他敌对的曹操,已迎天子、身居大将军之职,最春风得意的曹操——却不计前嫌,将他这丧家之犬表作镇东将军 ,封宜城亭侯。
那时,刘备只道曹操想借他牵制袁术、吕布,故以此来招揽他;在这般困苦境遇下,似乎也只有投奔曹操一途可走了。
但他没去找曹操,反而咽下屈辱和愤怒,向那恩将仇报的吕布求和。
——直到被吕布赶出小沛,走投无路,刘备才以归附大汉天子的名义忐忑不安地往许都去了。到了地方,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必担忧;曹司空待他很慷慨,很优容,兵马、粮草、官爵 ,都与了他。这时刘备只佩服曹操延揽人才的手段、海纳百川的胸襟,先前的固执犹疑都失了意义,剩些苦笑:想我当初为大义来救徐州,却被曹操击破,只得眼见他残戮襄贲而无能为力 。彼时誓要与他为敌,没曾想兜兜转转,竟落得个受他恩惠任他差遣的下场……无论如何拼搏,到头来都做了空,想救的人救不得,即便得到了的也要失去,这就是我的命么?
刘备的命好也不好:不好在常常困于绝境,好在往往能在绝境里走出条生路。许是命运的玩笑,他曾自以为的仇人竟成了他的生路,还不止一次。
这便是第二次了——再一次被吕布赶出小沛的刘备叹了口气 。曹操先遣夏侯惇来助他,现在又亲自来救;他心中无论怎样矛盾纠结,也不免有些感动,只头疼这许多恩情以后该怎样报还……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刘备深吸口气,做出副欢喜模样,策马向中军旗下去了。
“来者莫非玄德?”此时,曹操远远认出了他,扬声问道。
刘备下马见礼:“司空——”
曹操忙下马上前,一把握住刘备双手,“不想与贤弟逢于此处!”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吃惊道:“玄德为何如此狼狈?”
刘备苦笑:“唉,一言难尽!……”
曹操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来,我们上马叙谈!”
二人上马,大军继续向徐州进发……
……
“吕布这厮着实可恶!”听完刘备叙述,曹操怒道,“反复无常、全无信义,与这小人周旋,贤弟受苦了!”
“不敢当,是备才智浅薄不敌吕布,有负厚望,实在惭愧。又蒙明公搭救,备感激不尽,愿做先锋破布以报司空恩情……”
“玄德说的哪里话,你我知交已久亲如兄弟,孤此来定要为贤弟讨个公道!”
——刘备心想,他们两人相识虽早在十年以前 ,但此后多数时间都各属敌对阵营断了联系;再相遇便是郯城的兵戎相向了。所谓知交已久又何从谈起?
不过说些客套话罢了,当不得真。
他侧头看向曹操。——真心还是假意并不重要,至少曹司空未曾亏待于他,这就足够了。
曹操当然不知他心里所想,只继续说道:
“吕布,猛如恶虎,却勇而无计,不足为虑,玄德且看我如何擒捉此虎!”
此次征徐,曹操着实意气风发、势在必得,讲到兴起,便纵马而歌,歌曰:
“度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
“司空好兴致,敢问可是‘河梁歌’?”刘备听了会儿,问道。
“正是。”曹操略有些惊讶,河梁歌乃先秦古曲,所闻者少,刘备竟也知晓,“玄德既有耳闻,可知此歌为谁所作,所叙何事?”
“略知一二。”刘备答道,“诗中所叙,乃越王勾践伐秦事:当年勾践灭吴,北渡江淮,在徐州会盟天下诸侯,号令齐楚秦晋皆辅周室。秦王不如越王之命,越王遂西渡攻秦,使秦怖惧谢罪,不战而退,越军皆欢欣不已,河梁歌则作于彼时。 ”
“你倒是记得清楚。”曹操笑道,“想来是对古人诗歌多有钻研。”
“钻研二字不敢当。备当年在卢植处求学,不务正业,好些音乐犬马;只因为喜爱此曲古朴雄壮,才对其略有了解。”
“什么不务正业?舜帝有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诗歌音律既为圣人所推崇,好音乐有何不可?”曹操驾马与刘备更近,“孤也爱诗歌音律,却不想贤弟与我志趣相通,亦喜好这河梁歌。”
“司空谬赞了。”刘备拱手,“我只偏好其声和律,司空却更爱它志与言,境界不同,实不好相比。”
曹操微眯起眼,“玄德既然如此说,想必知道此歌所言之志,何不讲与我听?”
刘备忙低眉谦逊道
:“备如何能在司空跟前班门弄斧?”
“无妨,你只管说便是!”
“依备愚见,此诗为越军所作,所表亦是越王之志。越王勾践灭吴国,令诸侯,贡周室,伐不臣;又劝农功、修市政,四方民皆往归之,可谓有勤王安民之功。此诗作于他建功立业,如日中天之时,以表其纵横四海之威,天下安泰之愿。”
“讲得好!那照玄德的意思,孤借此诗又表了何志?”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二人都心知肚明,他却偏要刘备讲得再清楚些。
刘备只好拱手道:“司空救天子于危难,扶危墙于将倾,讨贼诛逆,是勤王也;开屯田置民吏,使仓廪殷实,百姓足乐,是安民也;此皆与越王相通。今日又来讨伐逆贼吕布,以昭天威,又是孟冬时节,亦与河梁歌所言颇为相合。”
曹操听罢抚掌而笑,想这刘备果真是懂他的心思。
——他这人向来多疑,不喜别人近身,更别说近他的心——碌碌之辈也不配去揣摩他的心思;但刘备不一样,刘备是那个真正明白他,与他是同类的人。他不介意这人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只可惜时到如今,刘备仍停的不近不远,只向他露出点最得体的笑——他们本该更亲近的……
“玄德谬赞了!”曹操悦然,“我不过随性而歌,却不敢自比为越王。想那勾践卧薪尝胆最终灭吴,忍辱负重、坚心守志,操不能及也!”
说罢,他看向刘备:“若论韬晦待时、能屈能伸……还需看玄德公啊。”
曹操眸光深沉,看得刘备冷汗直冒。
“当初吕布夺你徐州,仇怨已深,而你竟甘愿听命于他,回小沛做个守门之犬……忍常人所不能忍,佩服,佩服!”
刘备忙解释道:“那时备与手下军士粮草尽绝,走投无路,哪还顾得上什么颜面?为了有口饭吃不至饿死,才不得已回奔吕布。”
“走投无路?”曹操冷笑,“孤上奏天子表汝为镇东将军宜城亭侯,便是为玄德指路。你当真不知?”
“……备不量力,曾与司空为敌,深有冒犯,故无颜来投。却不想曹公胸襟宽大,不曾介怀……”
“好了。不必再解释。”曹操有些疲惫地摆摆手,“玄德那时不肯信我。”
“——如今总该明白,谁待你最好。”
“……自然是曹公。”
曹操哼了一声,似乎不觉得这是刘备的真心话:“玄德,我问你,那公孙瓒待你如何?”
刘备小心翼翼答道:“伯圭兄与备自小亲厚,待我向来很好。”
“他只肯表你作别部司马,哪算得好?”
刘备哭笑不得,想为公孙瓒辩白几句,但还是把嘴闭上了。
“我再问你,那陶谦待你如何?”
“……自然比不过曹公。”刘备无奈,晓得曹操不喜欢陶谦,自不好多说。
“哼,敷衍。”
刘备:“……”
曹操:“陶谦待你好,不过是有求于你,要你做个看门犬、替死鬼罢了。”
刘备想,当今世道,人与人间大都逃不过互相利用,你曹操不也一样?
“那么……司空厚待于我,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