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虽有油纸包裹,可也挡不住时光的侵蚀,字迹斑驳,后面渐渐模糊,只能隐约看出纸张的下角似乎画了一座小桥浮在云间,作势欲飞,云下有山,绵延成岭。
李子涵心里波涛翻滚,面上却一丝不漏。
明月看了一眼信,毫无兴趣,便用足尖踢那枚铜牌,铜牌翻了个个,上面的纹络似乎是个桐花模样,花下有两个篆体的字,明月也曾和父亲学过三脚猫的金石文,认得是「甲一」。
李子涵拿起她脚下的铜牌,正欲细看,便听明月「咦」了一声,声音满是惊喜。跟着抬头,只见不知何时飞来一双蓝盈盈的蝶子,在逼仄的洞穴里发出巴掌大的荧光,蹁跹起伏的追逐着,奇诡又美丽。
两只蝶子就在明月眼前起舞,明月看的又惊又喜,忍不住伸手去捉,那蝶子却灵活的闪了开,也不飞远,似是和她逗玩,越发引得明月追逐。李子涵也好奇这蝶子的来由,便不制止明月,于是,二小跟着蝶子不知不觉岔进了一条隐秘的裂隙。
地势渐低,无数钟乳石上滴下的水滴渐渐汇成浅溪,溪畔满是星星点点的蓝芒,那双起舞的蝶子经过之处,那蓝芒便飞起相随,原来是指尖大小的幻蝶。蓝色的幻蝶越汇越多,竟像是一条蓝色的河在缓缓流淌,子涵和明月便走在河的中间。
「李子涵,我爹有本九州志,里面有异物篇,有一则讲的就是这个蝴蝶,这种蝶子叫往生蝶,生于虚无,长于冥幽,往来于三生。你说,它们不会把我们带到坟墓里去吧?」明月说的打了个冷颤,捉住李子涵的袖子,毕竟是女孩子,想到死人骨头先怕了三分。
李子涵心头剧震,灵光似闪电劈过虚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又不敢相信。不由得伸手按按心口,单薄的衣衫下面,有个七星连芒的玉佩,明明玉佩冰冷,他却觉得心头滚热,那个重逾千斤的字眼,在心头,在喉头滚来滚去。
往生蝶终于停了下来,幽幽的蓝光里一股冷香沁人肺腑,一株硕大苍翠的植株葳蕤垂缨,倒悬在山壁之上,柔枝间探出嫩绿的兰花,花萼却是雪白,如一个素衣美人含睇宜笑,晶莹的露珠挂在花萼上,正像美人破嗔化喜。往生蝶幽幽的落在兰花上,去吸那滴花露。
「泣苑庭」,李子涵眼眸顿时一红,这兰花是她的最爱。
「李子涵,你看,这下面有个图哩!」明月拨开兰茎,露出山壁上的星象图。正是李子涵自小看到大的七星连芒,只是那天枢的位置微微下陷,缺了一块。
李子涵摘下玉佩放了上去,果然天衣无缝。整个星象图无声的移开,露出一条通道。李子涵拉着明月的手,若有所失,若有所盼的往里面走,越走越紧张,抓着明月的手不由收紧,捏的明月呼痛。
李子涵这次醒神,察觉自己的失态,歉意的看了看明月有些红肿的小手,轻轻地握着,终没舍得放开。
空旷的地宫,长明烛逐一点燃,金券石门在晕晕烛光里无不拖着长长的暗影。明月被李子涵拖着疾行,诧异无比,怎的这小哥哥竟似来过一般,遇到机关陷阱处闭眼逢源,偶尔遇到岔路也毫不迟疑,。
「李子涵,喂,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不是来过呀?我们要去哪里呀?嗳,你看那石壁,好像刻着连环画似的!」
月亮墙上果然刻着浮雕,却不是该有的佛家八宝,竟全是一个柔婉静美女子的生平,前半生或琴或画,闺趣处处,后半生禁苑宫庭,尊荣俨俨。
明月还要细看,就被李子涵扯起来,「嗳,到底我们要去哪啊?」
去哪啊?我们这是要去哪啊?李子涵眼圈又有点泛红,轻声道,「去看我娘!」
千古一翠「冰心玉洁」镂雕的玉棺里,绝色美女安静的躺着,不知躺了几百年,还会再躺几百年。丽人双靥竟还能微微酡红,仿佛只是睡了过去,只要谁轻轻一唤就能醒了过来。李子涵声音不大但痛彻骨髓的喊了一声「娘儿」,那丽人竟真的睁开眼眸,对上明月的双眼。丽人眼里的杀意冰冷的刺入明月的血液,铺天盖地的暗影向明月压下来。
胸口咚的一下闷痛,明月拼命地挣扎,终于睁开双眼,只见花影婆娑,锦团不知从哪里咬了一朵雪白的绣球,献宝似的跳在她盖着的薄被上。
明月怔怔的看着锦团的猫眼,想起刚才梦里的那双美极冷极的眸子,分不清到底哪出是真哪出是幻。
那日明月不知怎的就晕在地宫内,再一醒来,已身处香闺。被气急的谢襄禁足半月,明月也不在意。只是每每梦到那日地宫内看到的绝色丽人,总是被吓醒,醒来又无数的疑问,那是,李子涵的娘亲?
手中温热的玉兔,似乎是唯一的证明,证明那一夜,不是幻梦,而是真实的存在。
锦团看到明月小手里的软红玉兔,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突然的冲明月伸爪挠去。明月一惊,松开小手,玉兔就被锦团抢了去,咬在嘴里。
「嗳,臭锦团,给我放下,那个不是给你玩的?」明月掀开薄被,赤着足追了出去。
大丫鬟碧荷端着茶盏正要打帘,就听里面小主子呼呼喝喝的声音,然后一团黑影冲着竹帘窜来。心里暗笑,这猫儿仗着明月的宠爱,定是又惹祸了,真真的物似主人形,再没有三两日能乖巧安份的。 碧荷思忖间不慌不急,趁那黑影冲出来的刹那,突然伸脚一绊儿,锦团瞬间跳起,两个玩耍惯了。锦团躲开碧荷的绊子,得意的喵呜一声,可惜它忘了此刻口内还衔着物事,那汉八刀的玉兔坠在清水石阶上,咔嚓一声。
明月慌忙的奔了出来,就手拿起,那玉兔应声开裂,好端端的把物碎做两段。气的明月跺脚,「锦团,你越来越不乖了,什么都敢叼,还弄坏了我的玉兔,碧荷,这几天不许给它肉吃,把它关起来,不许放它出去。」那声气简直和谢襄训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碧荷半哄半拦,「哎呦,我的小姐,怎么又不穿鞋到处跑,被嬷嬷看见又要埋怨我们不会伺候,这天气虽不冷,醒来也要披件衣服才好,伤了风又要怨药汁子苦了。不是婢子说,什么稀罕物事,也值得动气,锦团不好不理它就是了。要说玉兔,府里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再寻好的也就是了。」
碧荷去找明月的软鞋,明月犹自恨恨,倒也不是多稀罕那玉兔,只是,这玉兔是那晚无比刺激新奇的唯一证明。
她有些遗憾的展开手掌托在眼前细看,那兔子齐首断裂,断处如被一层透明的膜封着,膜内似有液体。「咦,这是什么?」明月伸出另外一只手,用食指去戳那层液膜,瞬间一滴鲜红莹润的液体滚了出来,贴在那雪白的指尖处,一晃眼就渗了进去。
明月还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又对着阳光看自己的指尖,指尖鲜红欲滴,突的剧痛,那痛楚燎原一般顺着血脉一路烧尽心房,明月一声痛呼,又晕了过去。
那日明月与子涵在地下遇到的死人叫李悠然,乃是天一宗三十五代传人。天一宗源起春秋年间,承自李耳,「师造化,法自然,遨游于天地之间」,天一宗讲求的就是天人合一。天一宗千百年来薪火独传,一代只有一个弟子。李悠然于地宫之中中了机关,伤了要害,逃至盗洞行将即毙,唯恐天一宗就此失传,便将毕生精元与功法汇作一滴鲜血,藏于玉兔之中。只盼天道垂怜,网开一线,予天一宗一线生机。
李悠然数十载的精元渗入明月的身体,又岂是一个小小幼女能够承受的。此番着实危险,若是个成人若无人护法早就走火入魔,还好明月年幼,灵境未破,躲过了走火入魔的危机。那滴精元顺着明月的奇经八脉反复游走,改造磨合明月的经脉骨髓,最终停于银海正中的泥丸,慢慢散去。
明月这一昏倒可不要紧,闹的整个谢府沸反盈天。扬州城里数得着名号的大夫流水般的拘了来,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偏生谢家大小姐高热不退,药汤子煎了一碗又一碗,毫无效果。最后还是韩氏回娘家请来了父亲韩澄,亲自给明月看诊问药,方才止住了烧热。
梅娘守在明月的床边,日日啼泣,恨不能替了她去。后来也不知哪个提了句,别是中邪了吧!梅娘便信了真,无论僧道神婆,都请了来,打谯念经跳大神,闹的益发不堪。谢襄正正经经的孔子门生,再不信这些的,可是爱女心切,死马当作活马医,竟也默许了梅娘。
明月如被火焚了半个月,昏昏沉沉的,只觉在火海里从皮肉烧到骨头,拼命挣扎也找不到出路。这一日,忽然觉得银海深处一凉,像被观音大士的甘霖浇过一般,随即周身的不适都褪了去,舒爽的每个毛孔都在呻吟。
「夫人,夫人,你快看,小姐,小姐睁开眼睛了,小姐醒了!」碧荷这些日无比自责内疚,深恨自己照顾不周,因此跟着日夜守着,熬得双眼都眍?了。
梅娘见明月果然醒了来,先念了声佛,紧紧握着明月的小手,「我的儿,你这是要摘了娘的心肝呀,唬死娘了!可感觉受用些了?快请大夫再来瞧瞧!」又惊又喜,忽的又想起别是病情有了变故,忙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娘儿,我没事了,好好的,不要大夫,我饿了,娘儿……」,明月软软的蹭到梅娘的膝上,娇痴痴的扭缠。梅娘搂着她,不知怎么疼才好,一叠声的吩咐给她做爱吃的。
好容易梅娘看着明月进了汤粥,周事稳妥,便被劝着休息。明月的闺房方才安静下来,只剩下主仆几个。
碧荷噗通跪在脚踏上,眼泪滚珠似的落,「小姐,都是我没伺候好,害小姐受这么大的罪!」明月忙扯住她,「傻子,快起来,有你什么事!快别这么着。我这纯属无妄之灾,不过,也难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嘻嘻!」
碧荷几个也不知她在说什么,见她笑的喜欢,也跟着笑起来。此番焦急绝望之后,见她好好的在那笑,几个丫头无不觉得安心美好,小小的闺房,此刻满是温馨。
「碧波姐姐,你扶我起来散散,躺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明月一掀被子就要下床。
碧荷在边上忙按住她,「小祖宗,再不敢由着你了,你倒是安稳些吧!才好些冒了风可不是顽的!」
明月见她脸都急的白了,自知这次吓坏了她,也不便再做次。眼珠一转,觑着她的脸色,又说道,「不起就不起,可我实在闷得慌,你把窗扇子支起来,让我看看月亮好不好?」
碧荷还在迟疑,碧波在边上笑说道,「姐姐,依我说,小姐好好的,这病纯粹就是闷出来,你不依着她,她心里憋着团火,更好不起来。」一行说,一行便支起了守着玉兰树的那扇窗。
此时堪堪月初,一弯上弦月遥遥半悬,银河流泻,漫天繁星璀璨。碧波看了看星空,回头欲和明月说笑,却凝住了话语。明月的双眸便似这星空一般广袤,无数星芒汇成大海,神秘又圣远。
天一宗的心法与禅宗有异曲同工之妙,并无言传身教之说,历来以万物为师,讲究的就是个顿悟。此刻明月不知不觉悟到一重功法——「浮光掠影」,将那漫天星海剪藏于双眸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