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走到大厅中,追问已经爬上二楼的主人:“先生,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黑暗中,宋晋琛只有一半明亮的侧脸,任凭阴影细密地吻住另一半的脸庞和眼窝。
他以不回答作了回答。
在酒精的作用下今夜得以安眠,然而梦魇比睡眠难得地出现了。
他梦见庭院里长出一颗雪白的树,像是桦树,又小得过分。树的枝桠像人的手骨,根系扎进黑土中,榨出汪洋般庞大的乌血。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引着他逃到顶层,而后狐狸跳进泳池,变成了面朝下泡在水里的婴儿。他用折叠椅打捞起婴儿的尸体,却是一只被剥了皮的狐狸。
宋晋琛浸在冷汗中醒过来,一条热而软的光裸人身湿苇草一样挂住他的肩膀,他转身潜游进对方瘦弱的怀抱。
“你怎么了?”对方的手指梳过他头顶扁蜷的发。
这时,他突然回想起了褚玉似乎对他没有任何昵称——床上的不算,他从未在相伴的日子里,像其他人一样黏腻地呼唤他,只有:你。有时甚至连这个代词也省去了,然而他总是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在叫他。
要是叫了全名,定然是弄疼了。要是叫了宋总,必定跟着惩罚——多会寻爱人痛处的一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播放那个下流的开场,让他铭记自己永远欠他一个浪漫的开端。
“对不起。”他把脸埋进那细瘦的高热的臂弯中,“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了。”褚玉平和地说,像一个空有躯
壳的录音机,机械地吐露话语:“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让我恶心,恶心,恶心”
“你是个骗子,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不是的——”他用力抱紧对方,想让对方听他解释,然而却无法开口。
“你是个自私到极点的自大狂,下作,残忍,你眼里只有利益,”对方推开他,端着一张霜白的无动容的脸,眉目被红色的流苏齐颧遮盖,好似一个被磨砺了面目的化生伎,“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懂爱是什么东西?”
它诡魅地大笑,细削的桦白的腿在深色的床单上蜷缩滑动,一步一步爬过来。
“我诅咒你所有的自白都无人愿闻,所有的坦诚都会被当作谎言,我诅咒你——”
“不不,不要说,”他慌乱地捂住那具苍白躯体的嘴,“不要说!不会的!不会的!”
这具苍白的躯体抽搐了几下,污血从宋晋琛的指缝下漫出来,在挣扎中,遮盖眉眼的红流苏被拨散,露出褚玉充红流泪的眼睛,宋晋琛恐惧地松开手,黑血从褚玉开合的嘴唇间汩扑而出。
“会看着我死在你的眼前。”
宋晋琛倚着床头点烟,耙了耙汗湿的头发,随着循环进入血液中的尼古丁让他慢慢平静下来,清醒地明白自己面临怎样的困境。
封天完了。这是他用丰厚报酬从闻昱那里换来的消息。
短则半月,多则半年。时间紧迫,但如果即刻上报董事会,棱镜有足够的时间抽身。尽管封天的项目如今已经移交他人,但宋晋琛不止是棱镜的ceo,也是持有能一票否决关键性股份的股东,有权力立刻叫停。
然而他已经做了完全相悖的决定,这个决定可能导致他的心血毁于一旦,数十万人跌入失业困境,数百万人半生积蓄一夜蒸发。但收益于风险同当,若此事败露,他必成为人人唾弃的罪人,若是成了,这个圈子里的资本游戏从此便任由他操纵。
把褚玉留下的烟盒里剩下的烟统统燃尽,他也就吞下了初醒时那遏制不住的思念。
要保护一个人,不是把所有可能会伤害他的人都消灭就可以了事,将势必会带去危险的源头放逐,才是唯一的万全。
孤独本是附骨之疽,他已经独自这样过了好多年,早该习惯,却第一次觉得如此难以忍受。